一个女人生病了的感悟

我越来越觉得,和人们最切身相关的,就是身体的创伤病痛。普通老百姓辛苦劳碌一辈子,一场大病就把全部家当赔进去了,身体仿佛被下了一道诅咒,沿着没有尽头的滑梯无限坠跌,亲人跟着一齐痛苦,却无能为力。

我在大学的时候,有个朋友因抑郁症而试图自杀,她吃了不知剂量的安眠药,陷入昏迷之中,被送往急诊室洗胃,我和几个同学在大厅等她,一等就是整天整夜。大厅里弥散着消毒水的味道,面现疲惫和憔悴的家属们瘫坐卧躺在长椅和地板上,我看见有位老人沉默地望着急诊室出口,眼神呆滞,又听见角落里一个女人的抽泣,一声接一声,压在喉咙底。那时候我在备忘录里记下了这样一句话:医院,真是集悲伤、压抑、病痛于一体的地方!

我十五六岁,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每天骑自行车上学放学,漫长的路程会让我回到家后变得疲倦,瞌睡连连,晚上写作业时经常趴在书桌上睡去。那是一个周五的黄昏,学校提早放学,我照例骑车回家,一路迎着夕阳,身上被渲染成了金黄的颜色,晃得人睁不开眼。到家的时候,我饥肠辘辘,幻想着满桌饭菜正在等待我,打开门,发现家里的气氛不太对劲,异常沉默,不似以往充满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嬉笑叫骂的烟火气。

父亲斜靠着客厅的墙,母亲则坐在沙发上,两人目光发愣,平视前方,我也呆了片刻,然后发问:“么样了?出了么是事情?”无人应答,我又问了一遍,父亲的目光才转向我,他嗫嚅着说:“今天,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查出来子宫有阴影,是肿瘤,不晓得是恶性还是良性。”

母亲和他的目光短暂交汇,眼睛红红的,又望了望我,也开口了:“如果是恶性,你们就莫管我了,让我去。”

这是一句让我心碎的话。此后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只余下点点模糊的印象,爸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一个人蜷缩在床上,收音机里播放着热闹的相声,观众的笑声不绝于耳,我却将头埋在枕头里,止不住地流泪、哽咽,直至嗓子哑了,精疲力竭。

第二天上语文课,我坐在座位上,胸口闷得难受,难以自抑,眼泪突然流了出来。我把头低进臂弯,抵着桌面,越哭越难受,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我想藏起来,不被大家看到。同桌推了推我,问我怎么了,我不理他,还是没敢把头抬起来,而后摸索着用右手从书包里掏出纸巾,收拾自己的狼狈模样。下课以后,班主任叫我去她办公室,我低头进去,她问我为什么这么伤心,是不是被别人给欺负了,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等待诊断结果的那几天更是煎熬,我都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始终心不在焉,母亲最后被诊断为良性肿瘤,脱离危险,这件事情才告一段落,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身边亲人遭逢病痛时自己的无力感,我们被命运肆意玩弄,它无意间抖落的一粒灰到了个体头上就变成了一座山。

在我眼里,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在外面被领导和同事呼来唤去,回到家以后显露疲态,躺倒在床,不理会家里的事情。他好像舒尔茨小说里那个变成螃蟹的父亲,在外面遭受了难以言喻的创害,整个人发生了故障,停滞在某个不会变动的时刻。母亲看他这样心里来气,总是骂他没出息、怂,被外人制住,那段时间他们常常互相吵架打骂,整个家庭陷入了狂躁易怒的风暴。

有次他们又在客厅里大吵一架,我则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去理会这一切,风暴渐渐平息,我的困意慢慢涌上来,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里,急促的敲门声毕毕剥剥的响起,我被惊醒,打开门,妈妈冲进来,她头发凌乱,话语几乎带着哭腔:“快!快去看看!你爸爸爬梯子拿东西,摔了,昏在地上。”

我随母亲来到客房,只见父亲一动不动,头朝地栽倒,我当时被吓住了,木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母亲上前搀扶他,我缓过来,一起去帮忙,我们几乎是把父亲拖到了床上,他无知无觉,仿佛陷入沉睡。我忘记过了多久,父亲睁开眼睛,像睡醒一样,恍恍惚惚地坐起身子,他茫然地看着我们,母亲焦急地问:“么样了啊?冒(没)得事吧?”

父亲摇头,嗓子里滚了一句话出来,咕噜咕噜,混沌不清。他缓过神来,转身找鞋,下床,出房门,继续如常的生活,我也遗忘了之后的事情。

这次跌倒后,父亲失去嗅觉,他闻不见味道了,也不肯去医院检查,一个无色无味的人,会渐渐变得透明,一点一点消失。那段时间他经常自我训练,拿气味浓烈的松节油嗅闻,与此同时,他也变得异常敏感,有次妈妈做了丰盛的麻辣香锅,妹妹感叹:太香了!我转头望父亲,只见他猛地吸进几口气,先是腹腔鼓涨,若有所思,而后低下头,嘴角下拉,神情萎顿,无比失望,父亲转身离开我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开灯,光线昏沉,他隐身藏进了一道黑暗的阴影里。

今年上半年,我得了脑膜炎,来来回回地在医院走了好几遭,那是我第一次生这么大的病,印象深刻,这辈子也难以磨灭。寒假临开学的前一晚上,我突然发烧,烧到了四十度,浑身摸着发烫,颅内仿佛有高压升腾,吃饭会吐,就连喝水也会吐。母亲先是带我到村子里的小诊所打退烧针,一连打了好几天,烧是降下来了,可头依旧疼痛,上吐下泻,胃里的食物吐完了以后,就只剩黑色的胆汁了。去市里的同济医院一看,才确诊脑膜炎,需要住院治疗,当身体的某个部位出现病变之时,你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躺在病床上,我无法看书、看手机,注意力集中一会就头晕眼花,呕吐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只能喝稀饭、流质物。

父亲陪我一起住院,他租了个折叠床,睡在我旁边,那段时间我们聊很多东西,觉得很多原来看不开的事情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我用手机听一些诗歌念诵、讲解,身体强些的时候照常参加草场地的剧场、观片、读书会的活动,印象深刻的是每周一次的剧场排练,我来到医院的水房里用肢体表情排演哈姆雷特,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意味着精神支柱。现在回想起来,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做脊椎穿刺,为了检验脑脊髓液里是否还有病毒,就需要从脊柱里提取脊髓液,我弓着身子,露出脊背,实习生拿着二三十公分的钢针插入到脊柱的骨缝里,穿过密密麻麻的神经丛,刹那间,我大腿一阵抽搐,仿佛触电,钢针在剥啄骨头,不断地探寻,异物感强烈,我嘴里咬着牙托,喉咙里的声音滚动着,实习生扎不准位置,整个过程大概要持续半个小时。

隔壁病床的老人得了血病,血液里有病毒,导致肌肉萎缩,腿骨和小臂一样粗细,镇日仰卧,眼眶深陷,在窗帘的阴影里,什么话也不说。有次我和我爸聊到山西的大学,他忽然侧过身子,喃喃念叨:“山西,山西太原,山西晋中,挨得近,冬天冷。”我觉得奇怪,便问他:“您也去过山西?”他的目光望向我又越过我,似乎想到年轻时候的事情,声音微颤,“我在大同当了五年兵。”

病痛让身体的边界不断缩紧,整个人蜷缩起来,眼神不再聚焦,血肉不再流动,直至枯僵死去。每个人都是病痛的幸存者,问题在于,幸存之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不止于健康生活之类的告诫,身体的存在被标识得如此醒目(用疼痛),官能的缺席也仿佛从生活中抽走了一部分空气,这些是我真实经历的情绪和感觉,也是我需要面对且不能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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