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原文赏析及解释(庄子全文和翻译及赏析)

《庄子·齐物论》

【题解】

本篇是《庄子》的又一代表篇目。”齐物论”包含齐物与齐论两个意思。庄子认为世界万物包括人的品性和感情,看起来是千差万别,归根结底却又是齐一的,这就是”齐物”。庄子还认为人们的各种看法和观点,看起来也是千差万别的,但世间万物既是齐一的,言论归根结底也应是齐一的,没有所谓是非和不同,这就是”齐论”。”齐物”和”齐论”合在一起便是本篇的主旨。

全文大体分成七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怒者其谁邪”,从子綦进入无我境界开篇,生动地描写大自然的不同声响,并且指出它们全都出于自身。第二部分至”吾独且奈何哉”,推进一步描述社会各种现象和人的各种不同心态,并指出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又都是出自虚无。第三部分至”此之谓以明”,说明是非之争并没有价值。万物都有其对立的一面,也有其统一的一面;万物都在变化之中,而且都在向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转化。从这一意义说,万物既然是齐一的,那么区别是与非就没有必要,才智也就成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第四部分至”此之谓葆光”,进一步指出大道并不曾有过区分,言论也不曾有过定论,人们所持有的是非与区分并非物之本然,而是主观对外物的偏见,物、我一体,因而是非无别,容藏于一体。第五部分至”而况利害之端乎”,从忘物才能齐物入手,说明认识事物并没有什么绝对客观的尺度,因而人的言论也就没有确定是非区别的必要。第六部分至”故寓诸无竟”,借寓言人物之口阐述齐物与齐论的途径,即忘掉死生、忘掉是非,把自己寄托于无穷的境域,从而遨游于尘埃之外,这也就进一步说明物之不可分、言之不可辩。余下为第七部分,通过两个寓言故事表明”无所凭依”和物我交合、物我俱化的旨意。

“齐物”与”齐论”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与”逍遥游”一并构成庄子哲学思想体系的主体。庄子看到了客观事物存在这样那样的区别,看到了事物的对立。但出于万物一体的观点,他又认为这一切又都是统一的,浑然一体的,而且都在向其对立的一面不断转化,因而又都是没有区别的。庄子还认为各种各样的学派和论争都是没有价值的。是与非、正与误,从事物本于一体的观点看也是不存在的。这既有宇宙观方面的讨论,也涉及到认识论方面的许多问题,因而在我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篇文充满辩证的观点,但也经常陷入形而上学的泥潭,须得细加体会和分析。

【原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3],荅焉似丧其耦[2]。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6],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7]?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8]。”子綦曰:”偃[9],不亦善乎,而问之也[10]?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11],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12]。”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3],其名为风,是唯无作[14],作则万窍怒呺[15],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6]?山林之畏佳[17],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8],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19]。激者[20],謞者[21],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2],宎者[23],咬者[24],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25]。泠风则小和[26],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27]。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28]?”子游曰:”地簌则众窍是已[29],人簌则比竹是已[30],敢问天簌。”子綦曰:”夫吹万不同[31],而使其自己也[32],咸其自取[33],怒者其谁邪[34]?”

【注释】

[1]南郭子綦(qí):楚人,居住南郭,故名南郭子綦。旧说为楚庄王庶出的弟弟,做过楚庄王的司马;疑为庄子中寓托的高士,而非历史人物。隐:凭倚。机:亦作几,案几。

[2]嘘:吐气。

[3]荅(tà)焉:亦作”嗒焉”,离形去智的样子。耦:匹对。庄子认为人是肉体和精神的对立统一体,”耦”在这里即指与精神相对立的躯体。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躯体达到忘我的境界。

[4]颜成子游:子綦的学生,姓颜名偃,子游为字,死后谥成,故名颜成子游。

[5]居(jī):表疑问的语气词。

[6]固:诚然。槁:干枯。

[7]心:思想,精神。固:岂,难道。

[8]”今之隐机者”与”昔之隐机者”实指一人,即南郭子綦,意思是南郭子綦今日隐机入神出体与旧时大不一样。

[9]偃:见注[4]。

[10]而:你,人称代词。”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乃是”尔问之不亦善乎”之倒置。

[11]簌(lài):箫,古代的一种管状乐器,这里泛指从孔穴里发出的声响。”人簌”即出自人为的声响,与下两句的”地簌”、”天簌”相对应,所谓”地簌”或”天簌”,即出自自然的声响。

[12]敢:表示谦敬的副词,含有”冒昧地”、”斗胆地”的意思。方:道术,指所言”地簌”、”天簌”的真实含意。

[13]大块:大地。噫(yī)气:吐气。

[14]是:此,这里指风。唯:句中语气词,含有仅此的意思。作:兴起。

[15]窍:孔穴。

[16]翏翏(liú):亦作飂飂,大风呼呼的声响。

[17]林:通作”陵”,大山。畏佳(cuī):亦作”嵔佳”,即嵬崔,山陵高峻的样子。

[18]枅(jī):柱头横木。

[19]污:停滞不流的水塘。

[20]激:水流湍急的声音。

[21]謞(xiào):这里用来形容箭头飞去的声响。

[22]譹(háo):嚎哭声。

[23]宎(yǎo):深而沉。

[24]咬(jiāo):鸟鸣叫的声音。一说哀切声。

[25]于、喁(yú):风吹树动前后相和的声音。

[26]泠(líng)风:小风,清风。

[27]厉风:迅猛的暴风。济:止。

[28]调调、刁刁:风吹草木晃动摇曳的样子。”刁刁”亦作”刀刀”。

[29]是:这样。已:矣。

[30]比:并合。竹:这里指并合在一起可以发出声响的、不同形状的竹管。

[31]这句及以下是表述”天簌”的,故有人疑”夫”字之后缺”天簌者”三字。

[32]使其自己:意思是使它们自身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一说”己”当作”已”,是停止的意思,但联系上下文不宜从此解。

[33]咸:全。

[34]怒:这里是发动的意思。

【译文】

南郭子綦靠着几案而坐,仰首向天缓缓地吐着气,那离神去智的样子真好像精神脱出了躯体。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陪站在跟前说道:”这是怎么啦?形体诚然可以使它像干枯的树木,精神和思想难道也可以使它像死灰那样吗?你今天凭几而坐,跟往昔凭几而坐的情景大不一样呢。”子綦回答说:”偃,你这个问题不是问得很好吗?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见过’人籁’却没有听见过’地籁’,你即使听见过’地籁’却没有听见过’天籁’啊!”子游问:”我冒昧地请教它们的真实含意。”子綦说:”大地吐出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窍孔都怒吼起来。你独独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风声吗?山陵上陡峭峥嵘的各种去处,百围大树上无数的窍孔,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圆柱上插入横木的方孔,有的像圈围的栅栏,有的像舂米的臼窝,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浅池。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流水声,像迅疾的箭镞声,像大声的呵叱声,像细细的呼吸声,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在山谷里深沉回荡,像鸟儿鸣叫叽喳,真好像前面在呜呜唱导,后面在呼呼随和。清风徐徐就有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呼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突然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你难道不曾看见风儿过处万物随风摇曳晃动的样子吗?”子游说:”地籁是从万种窍穴里发出的风声,人籁是从比并的各种不同的竹管里发出的声音。我再冒昧地向你请教什么是天籁。”子綦说:”天籁虽然有万般不同,但使它们发生和停息的都是出于自身,发动者还有谁呢?”

【原文】

大知闲闲[1],小知閒閒[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觉也形开[6];与接为搆[7],日以心斗:缦者[8],窖者[9],密者[10]。小恐惴惴[11],大恐缦缦[12]。其发若机栝[13],其司是非之谓也[14];其留如诅盟[1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7],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8],以言其老洫也[19];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0]。喜怒哀乐,虑叹变[21],姚佚启态[22]。乐出虚[23],蒸成菌[24]。日夜相代乎前[25],而莫知其所萌[26]。已乎[27],已乎!旦暮得此[28],其所由以生乎[29]!

非彼无我[30],非我无所取[31]。是亦近矣[32],而不知其所为使[33]。若有真宰[34],而特不得其眹[35],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36]。百骸[37]、九窍[38]、六藏[39],赅而存焉[40],吾谁与为亲[41]?汝皆说之乎[42]?其有私焉[43]?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44]?如求得其情与不得[45],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46],不亡以待尽[47]。与物相刃相靡[48],其行尽如驰[49],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50],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51],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52]?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5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5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55]。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56],吾独且奈何哉!

【注释】

[1]闲闲:广博豁达的样子。

[2]閒閒(jiàn):”閒”是””的古体,今简作”间”,”閒閒”即间间,明察细别的样子。

[3]炎炎:猛烈;这里借猛火炎燎之势,比喻说话时气焰盛人。

[4]詹詹:言语琐细,说个没完。

[5]寐:睡眠。魂交:心灵驰躁,神魂交接。

[6]觉:睡醒。形开:身形开朗,目开意悟。一说形体不宁。

[7]接:接触,这里指与外界环境接触。搆:”构[搆]”字的异体,交合的意思。

[8]缦(màn):通作”慢”,疏怠迟缓的意思。

[9]窖:深沉,用心不可捉摸。

[10]密:隐秘、谨严。

[11]惴惴(zhuì):恐惧不安的样子。

[12]缦缦[màn]:神情沮丧的样子。

[13]机:弩机,弩上的发射部位。栝(guā):箭杆末端扣弦部位。

[14]司:主。”司是非”犹言主宰是非,意思是”是”与”非”都由此产生。一说”司”通”伺”,窥伺人之是非的意思。

[15]留:守住,指留存内心,与上句的”发”相对应。诅盟:誓约;结盟时的誓言,坚守不渝。

[16]杀(shài):肃杀,衰败。

[17]溺:沉湎。”之”疑讲作”于”。

[18]厌(yā):通作”压”,闭塞的意思。缄:绳索,这里是用绳索加以束缚的意思。

[19]洫(xù):败坏。

[20]复阳:复生,恢复生机。

[21]虑:忧虑。叹:感叹。变:反复。(zhè):通作”慑”,恐惧的意思。

[22]姚:轻浮躁动。佚(yì):奢华放纵。启:这里指放纵情欲而不知收敛。态:这里是故作姿态的意思。

[23]乐:乐声。虚:中空的情态,用管状乐器中空的特点代指乐器本身。

[24]蒸成菌:在暑热潮湿的条件下蒸腾而生各种菌类。

[25]相代: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

[26]萌:萌发、产生。

[27]已:止,算了。

[28]旦暮:昼夜,这里表示时间很短。此:指上述对立、对应的各种情态形成发生的道理,犹如乐出于虚,菌出于气,一切都形成于”虚”、”无”。

[29]由:从,自。所由:产生的原由。

[30]”彼”就字面上讲指”我”的对立面,也可以理解为非我的大自然,甚至包括上述各种情态。

[31]取:资证,呈现。

[32]近:彼此接近;引申一步,像前两句话[“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那样的认识和处理,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接近于认识事物的真理。

[33]所为使:为……所驱使。

[34]宰:主宰。”真宰”,犹如今日言”造世主”,但也可理解为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35]特:但,只。眹(zhěn):端倪、征兆。

[36]情:真,指事实上的存在。

[37]百:概数,言其多,非确指。骸:骨节。

[38]九窍:人体上九个可以向外张开的孔穴,指双眼、双耳、双鼻孔、口、生殖器、肛门。

[39]藏:内脏;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臓”,简化成”脏”。心、肺、肝、脾、肾俗称五脏,但也有把左右两肾分别称谓的,这就成了”六脏”。

[40]赅:齐备。

[41]谁与:与谁。

[42]说[yuè]:喜悦,这个意义后代写作”悦”。

[43]私:偏私,偏爱。

[44]真君:对待”我”来说,”真君”即”真我”、”真心”,对待社会的各种情态说,”真君”就是”真宰”。

[45]情:究竟,真实情况。

[46]一:一旦。

[47]亡:亦作”忘”,忘记。一说”亡”为”代”字之讹,变化的意思。尽:耗竭、消亡。

[48]刃:刀口,这里喻指针锋相对的对立面。靡:倒下,这里是顺应的意思。

[49]驰:迅疾奔跑。

[50]役役:相当于”役于役”。意思是为役使之物所役使。一说劳苦不休的样子。

[51]苶(nié)然:疲倦困顿的样子。疲役:犹言疲于役,为役使所疲顿。

[52]芒:通作”茫”,迷昧无知。

[53]成心:业已形成的偏执之见。

[54]代:更改,变化。”知代”意思是懂得变化更替的道理。取:资证、取信的意思。

[55]这句是比喻,说明没有成见就已经出现是非观念。

[56]神禹:神明的夏禹。

【译文】

才智超群的人广博豁达,只有点小聪明的人则乐于细察、斤斤计较;合于大道的言论就像猛火烈焰一样气焰凌人,拘于智巧的言论则琐细无方、没完没了。他们睡眠时神魂交构,醒来后身形开朗;跟外界交接相应,整日里勾心斗角。有的疏怠迟缓,有的高深莫测,有的辞慎语谨。小的惧怕惴惴不安,大的惊恐失魂落魄。他们说话就好像利箭发自弩机快疾而又尖刻,那就是说是与非都由此而产生;他们将心思存留心底就好像盟约誓言坚守不渝,那就是说持守胸臆坐待胜机。他们衰败犹如秋冬的草木,这说明他们日益消毁;他们沉缅于所从事的各种事情,致使他们不可能再恢复到原有的情状;他们心灵闭塞好像被绳索缚住,这说明他们衰老颓败,没法使他们恢复生气。他们欣喜、愤怒、悲哀、欢乐,他们忧思、叹惋、反复、恐惧,他们躁动轻浮、奢华放纵、情张欲狂、造姿作态。好像乐声从中空的乐管中发出,又像菌类由地气蒸腾而成。这种种情态日夜在面前相互对应地更换与替代,却不知道是怎么萌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懂得这一切发生的道理,不就明白了这种种情态发生、形成的原因?

没有我的对应面就没有我本身,没有我本身就没法呈现我的对应面。这样的认识也就接近于事物的本质,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受什么所驱使。仿佛有”真宰”,却又寻不到它的端倪。可以去实践并得到验证,然而却看不见它的形体,真实的存在而又没有反映它的具体形态。

众多的骨节,眼耳口鼻等九个孔窍和心肺肝肾等六脏,全都齐备地存在于我的身体,我跟它们哪一部分最为亲近呢?你对它们都同样喜欢吗?还是对其中某一部分格外偏爱呢?这样,每一部分都只会成为臣妾似的仆属吗?难道臣妾似的仆属就不足以相互支配了吗?还是轮流做为君臣呢?难道又果真有什么”真君”存在其间?无论寻求到它的究竟与否,那都不会对它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增益和损坏。人一旦禀承天地之气而形成形体,就不能忘掉自身而等待最后的消亡。他们跟外界环境或相互对立、或相互顺应,他们的行动全都像快马奔驰,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他们止步,这不是很可悲吗!他们终身承受役使却看不到自己的成功,一辈子困顿疲劳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这能不悲哀吗!人们说这种人不会死亡,这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逐渐衰竭,人的精神和感情也跟着一块儿衰竭,这能不算是最大的悲哀吗?人生在世,本来就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道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吗!

追随业已形成的偏执己见并把它当作老师,那么谁会没有老师呢?为什么必须通晓事物的更替并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找到资证的人才有老师呢?愚味的人也会跟他们一样有老师哩。还没有在思想上形成定见就有是与非的观念,这就像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达。这就是把没有当作有。没有就是有,即使圣明的大禹尚且不可能通晓其中的奥妙,我偏偏又能怎么样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2]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3],亦有辩乎[4]?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5]?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6],言隐于荣华[7]。故有儒墨之是非[8],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9]。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10]。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11]。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12];因是因非,因非因是[13]。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14],亦因是[15]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6]。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17]?彼是莫得其偶[18],谓之道枢[19]。枢始得其环中[20],以应无穷[21]。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22];以马喻马之非马[23],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24]。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25]。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26]。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27]、厉与西施[28]、恢恑憰怪[29],道通为一[30]。其分也[31],成也[32];其成也,毁也[33]。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34],为是不用而寓诸庸[35]。庸也者,用也[36];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37];适得而几矣[38]。因是已[39],已而不知其然[40],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41],谓之朝三[42]。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43]:”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44],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45],是之谓两行[46]。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47]?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8]。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49]。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50]。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51],惠子之据梧也[52],三子之知几乎[53]!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54]。唯其好之也[55],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56]。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57]。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58],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59]。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60],圣人之所图[61]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吹:风吹。根据本段大意看,”言”似有所指,不宜看作一般所谓的说话、言谈,而指”辩论”;下句的”言者”则当指善辩的人。辩言之是非出于己见,而风吹出于自然,所以说”言非吹”。

[2]特:但,只。

[3]鷇(gòu)音:刚刚破卵而出的鸟的叫声。

[4]辩:通作”辨”,分辨、区别。

[5]恶(wū):何,怎么。隐:隐秘,藏匿。

[6]成:成就。”小成”这里指一时的、局部的成功。

[7]荣华:木草之花,这里喻指华丽的词藻。

[8]儒墨:儒家和墨家,战国时期两个政治和哲学流派。

[9]莫若以明:传统的解释为”莫如即以本然之明照之”,意思是”不如用其自然加以观察”。姑存此说。

[10]”自知”疑为”自是”之误,与上句之”自彼”互文;若按”自知”讲,语义亦不通达。

[11]方生:并存。一说”方”通作”旁”,依的意思。

[12]方:始,随即。

[13]因:遵循,依托。

[14]由:自,经过。一说用,”不由”就是不用。照:观察。天:这里指事物的自然,即本然。

[15]因:顺着。

[16]一:同一,同样。

[17]果:果真。

[18]偶:对,对立面。

[19]枢:枢要。道枢:大道的关键之处;庄子认为,彼和此是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如果彼和此都失去了相对立的一面,那么这就是道的枢要,即齐物以至齐论的关键。一切都出自虚无、一切都归于虚无,还有不”齐物”和”齐论”的吗?

[20]环中:环的中心;”得其环中”喻指抓住要害。

[21]应:适应,顺应。穷:尽。

[22]指:不宜讲作手指之指,战国名家学派公孙龙子著《指物论》,这里应是针对该篇内容而言,所谓”指”,即组成事物的要素。联系下一句,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而事物的要素只有在事物内才有它的存在,故有”指之非指”的说法。喻:说明。

[23]马:跟上句的”指”一样,同是当时论辩的主要论题。名家公孙龙子就曾作《白马篇》,阐述了”白马非马”的观点。

[24]谓:称谓、称呼。然:这样。

[25]然:对的、正确的。

[26]以上十二句历来认为有错简或脱落现象,句子序列暂取较通行的校勘意见。

[27]莛(tíng):草茎。楹(yíng):厅堂前的木柱。”莛”、”楹”对文,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

[28]厉:通作”疠”,指皮肤溃烂,这里用表丑陋的人。西施:吴王的美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9]恢:宽大。恑(gui):奇变。憰(jué):诡诈。怪:怪异。恢恑憰怪四字连在一起,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

[30]一:浑一,一体。联系上文,庄子认为世上一切小与大、丑与美、千差万别的各种情态或各种事物,都是相通而又处在对立统一体内,从这一观点出发,世上一切事物就不会不”齐”,不会不具有某种共同性。

[31]分:分开、分解。

[32]成:生成、形成。”成”和”分”也是相对立的,一个事物被分解了,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

[33]毁:毁灭,指失去了原有的状态。”毁”与”成”也是相对立的,一个新事物通过分解而生成了,这就意味原事物的本有状态必定走向毁灭。

[34]达:通达,”达者”这里指通晓事理的人。

[35]为是不用:为了这个缘故不用固执己见;”不用”之后有所省略,即一定把物”分”而”成”的观点,也就是不”齐”的观点。寓:寄托。诸:讲作”之于”。庸:指平常之理。一说讲作”用”,含有功用的意思。

[36]以下四句至”适得而几矣”,有人认为是衍文,是前人作注的语言,并非庄子的原文。姑备一说。

[37]得:中,合乎常理的意思。一说自得。

[38]适:恰。几:接近。

[39]因:顺应。是:此,这里指上述”为一”的观点,即物之本然而不要去加以分别的观点。

[40]已:这里是一种特殊的省略,实指前面整个一句话,”已”当讲作”因是已”。

[41]劳:操劳、耗费。神明:心思,指精神和才智。为一:了解、认识事物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道理。言外之意,事物本来就是浑然一体,并不需要去辨求。同: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

[42]朝三:”朝三”、”暮四”的故事《列子.黄帝篇》亦有记载。朝是早晨,暮是夜晚,三和四表示数量,即三升、四升。”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其总和皆为”七”,这里借此譬喻名虽不一,实却无损,总都归结为”一”。

[43]狙(jū):猴子。狙公:养猴子的人。赋:给予。芧(xù):橡子。

[44]亏:亏损。为用:为之所用,意思是喜怒因此而有所变化。

[45]和:调和、混用。”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来。休:本指休息,这里含有优游自得地生活的意思。钧:通作”均”;”天钧”即自然而又均衡。

[46]两行:物与我,即自然界与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47]至:造极,最高的境界。

[48]封:疆界、界线。

[49]以:原本作”之”据文义改。

[50]昭氏:即昭文,以善于弹琴著称。庄子认为,音本是一个整体,没有高低长短之分就无法演奏,任何高明的琴师都不可能同时并奏各种各样的声音。正因为分出音的高低长短才能在琴弦上演奏出来。

[51]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枝策:用如动词,用枝或策叩击拍节,犹如今天的打拍子。一说举杖击节。

[52]惠子:惠施,古代名家学派的著名人物。据:依;梧:树名。惠施善辩,”据梧”意思就是靠着桐树高谈阔论。一说”梧”当讲作桐木几案,”据梧”则是靠着几案的意思。

[53]几:尽,意思是达到了顶点。

[54]载:记载;一说载誉。末年,晚年。

[55]好(hào):喜好;”好之”意思是各自喜好自己的专长和学识。

[56]明:明白、表露。

[57]坚白:指石的颜色白而质地坚,但”白”和”坚”都独立于”石”之外。公孙龙子曾有”坚白论”之说,庄子是极不赞成的。昧:迷昧。

[58]其子:指昭文之子。一说指惠施之子。纶:绪,这里指继承昭文的事业。

[59]这句语意有所隐含,意思是”虽我无成亦成也”,即如果上述情况都叫有所成就的话,即使是我没有什么成就也可说有了成就了。

[60]滑(gǔ)疑:纷乱的样子,这里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

[61]图:瞧不起,摒弃的意思。

【译文】

说话辩论并不像是吹风。善辩的人辩论纷纭,他们所说的话也不曾有过定论。果真说了些什么吗?还是不曾说过些什么呢?他们都认为自己的言谈不同于雏鸟的鸣叫,真有区别,还是没有什么区别呢?

大道是怎么隐匿起来而有了真和假呢?言论是怎么隐匿起来而有了是与非呢?大道怎么会出现而又不复存在?言论又怎么存在而又不宜认可?大道被小小的成功所隐蔽,言论被浮华的词藻所掩盖。所以就有了儒家和墨家的是非之辩,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

各种事物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各种事物也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那一面看便看不见这一面,从事物相对立的这一面看就能有所认识和了解。所以说: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这一面亦起因于事物的那一面。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是相互并存、相互依赖的。虽然这样,刚刚产生随即便是死亡,刚刚死亡随即便会复生;刚刚肯定随即就是否定,刚刚否定随即又予以肯定;依托正确的一面同时也就遵循了谬误的一面,依托谬误的一面同时也就遵循了正确的一面。因此圣人不走划分正误是非的道路而是观察比照事物的本然,也就是顺着事物自身的情态。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同样存在是与非,事物的这一面也同样存在正与误。事物果真存在彼此两个方面吗?事物果真不存在彼此两个方面的区分吗?彼此两个方面都没有其对立的一面,这就是大道的枢纽。抓住了大道的枢纽也就抓住了事物的要害,从而顺应事物无穷无尽的变化。”是”是无穷的,”非”也是无穷的。所以说不如用事物的本然来加以观察和认识。

用组成事物的要素来说明要素不是事物本身,不如用非事物的要素来说明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用白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不如用非马来说明白马不是马。整个自然界不论存在多少要素,但作为要素而言却是一样的,各种事物不论存在多少具体物象,但作为具体物象而言也都是一样的。

能认可吗?一定有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可以认可;不可以认可吗?一定也有不可以加以肯定的东西方才不能认可。道路是行走而成的,事物是人们称谓而就的。怎样才算是正确呢?正确在于其本身就是正确的。怎样才算是不正确呢?不正确的在于其本身就是不正确的。怎样才能认可呢?能认可在于其自身就是能认可的。怎样才不能认可呢?不能认可在于其本身就是不能认可的。事物原本就有正确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认可的一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确的一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认可的一面。所以可以列举细小的草茎和高大的庭柱,丑陋的癞头和美丽的西施,宽大、奇变、诡诈、怪异等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来说明这一点,从”道”的观点看它们都是相通而浑一的。旧事物的分解,亦即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亦即旧事物的毁灭。所有事物并无形成与毁灭的区别,还是相通而浑一的特点。只有通达的人方才知晓事物相通而浑一的道理,因此不用固执地对事物作出这样那样的解释,而应把自己的观点寄托于平常的事理之中。所谓平庸的事理就是无用而有用;认识事物无用就是有用,这就算是通达;通达的人才是真正了解事物常理的人;恰如其分地了解事物常理也就接近于大道。顺应事物相通而浑一的本来状态吧,这样还不能了解它的究竟,这就叫做”道”。耗费心思方才能认识事物浑然为一而不知事物本身就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这就叫”朝三”。什么叫做”朝三”呢?养猴人给猴子分橡子,说:”早上分给三升,晚上分给四升”。猴子们听了非常愤怒。养猴人便改口说:”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们听了都高兴起来。名义和实际都没有亏损,喜与怒却各为所用而有了变化,也就是因为这样的道理。因此,古代圣人把是与非混同起来,优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这就叫物与我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古时候的人,他们的智慧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如何才能达到最高的境界呢?那时有人认为,整个宇宙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具体的事物,这样的认识是最了不起,最尽善尽美,而无以复加了。其次,认为宇宙之始是存在事物的,可是万事万物从不曾有过区分和界线。再其次,认为万事万物虽有这样那样的区别,但是却从不曾有过是与非的不同。是与非的显露,对于宇宙万物的理解也就因此出现亏损和缺陷,理解上出现亏损与缺陷,偏私的观念也就因此形成。果真有形成与亏缺吗?果真没有形成与亏缺吗?事物有了形成与亏缺,所以昭文才能够弹琴奏乐。没有形成和亏缺,昭文就不再能够弹琴奏乐。昭文善于弹琴,师旷精于乐律,惠施乐于靠着梧桐树高谈阔论,这三位先生的才智可说是登峰造极了!他们都享有盛誉,所以他们的事迹得到记载并流传下来。他们都爱好自己的学问与技艺,因而跟别人大不一样;正因为爱好自己的学问和技艺,所以总希望能够表现出来。而他们将那些不该彰明的东西彰明于世,因而最终以石之色白与质坚均独立于石头之外的迷昧而告终;而昭文的儿子也继承其父亲的事业,终生没有什么作为。像这样就可以称作成功吗?那即使是我虽无成就也可说是成功了。像这样便不可以称作成功吗?外界事物和我本身就都没有成功。因此,各种迷乱人心的巧说辩言的炫耀,都是圣哲之人所鄙夷、摒弃的。所以说,各种无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观察事物而求得真实的理解。

【原文】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1],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2]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3]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4],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5],而大山为小[6];莫寿于殇子[7],而彭祖为夭[8]。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9],而况其凡乎[10]!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11],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12]。

夫道未始有封[13],言未始有常[14],为是而有畛也[15]。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16],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17],六合之外[18],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19]。春秋经世先王之志[20],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21],众人辩之以相示也[22]。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23],大辩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24],不勇不忮[25]。道昭而不道[26],言辩而不及[27],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28]。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29]。注焉而不满[30],酌焉而不竭[31],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32]。

【注释】

[1]类:同类、相同。

[2]尝:试。

[3]俄而:突然。

[4]谓:评说、议论。以下几句同此解。

[5]于:比。豪:通作”毫”,细毛。末:末稍。秋毫之末比喻事物的细小。

[6]大山:一说读如泰山。

[7]殤子:未成年而死的人。

[8]夭:夭折,短命。

[9]历(曆):历数,计算。

[10]凡:平凡,这里指普通的人。

[11]适:往,到。

[12]因:顺应。已:矣。

[13]封:界线,分别。

[14]常:定见,定论。

[15]是:对的,正确的;”为是”,意思是各自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畛(zhěn):田地里的界路,这里泛指事物、事理间的界线和区分。

[16]伦:次序。义:仪,等别。一说本句当作”有论有议”,姑备参考。

[17]八德:八类、八种。

[18]六合:天、地和东、西、南、北四方。

[19]论:研究。议:评说。

[20]春秋:这里泛指古代历史,并非指战国以前的那一段历史年代。经世:经纶世事,这是用调理织物来喻指治理社会。志:记载;这个意义后代写作”誌”。

[21]怀:囊括于胸,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把物与我、是与非都容藏于身。

[22]示:显示,这里含有夸耀于外的意思。

[23]称:举称。一说通作”偁”,宣扬的意思。

[24]嗛(qiān):通”谦”,谦逊。

[25]忮(zhì):伤害。

[26]昭:明;这里指明白无误地完全表露出来。

[27]不及:达不到,这里指言论表达不到的地方。

[28]圆:这里作做圆、求圆解。几:近,近似。”圆而几向方”,意思是求圆却近似于方,比喻事与愿违。

[29]府:储存财物的地方。天府,指自然生成的府库,也就是整个宇宙。

[30]注:注入。焉:讲作”于之”。

[31]酌:舀取。竭:尽。

[32]葆(bǎo):藏,隐蔽。”葆光”即潜隐光亮而不露。

【译文】

现在暂且在这里说一番话,不知道这些话跟其他人的谈论是相同的呢,还是不相同的呢?相同的言论与不相同的言论,既然相互间都是言谈议论,从这一意义说,不管其内容如何也就是同类的了。虽然这样,还是请让我试着把这一问题说一说。宇宙万物有它的开始,同样有它未曾开始的开始,还有它未曾开始的未曾开始的开始。宇宙之初有过这样那样的”有”,但也有个”无”,还有个未曾有过的”无”,同样也有个未曾有过的未曾有过的”无”。突然间生出了”有”和”无”,却不知道”有”与”无”谁是真正的”有”、谁是真正的”无”。现在我已经说了这些言论和看法,但却不知道我听说的言论和看法是我果真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还是果真没有说过的言论和看法呢?天下没有什么比秋毫的末端更大,而泰山算是最小;世上没有什么人比夭折的孩子更长寿,而传说中年寿最长的彭祖却是短命的。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体。既然已经浑然为一体,还能够有什么议论和看法?既然已经称作一体,又还能够没有什么议论和看法?客观存在的一体加上我的议论和看法就成了”二”,”二”如果再加上一个”一”就成了”三”,以此类推,最精明的计算也不可能求得最后的数字,何况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所以,从无到有乃至推到”三”,又何况从”有”推演到”有”呢?没有必要这样地推演下去,还是顺应事物的本然吧。

所谓真理从不曾有过界线,言论也不曾有过定准,只因为各自认为只有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才是正确的,这才有了这样那样的界线和区别。请让我谈谈那些界线和区别:有左有右,有序列有等别,有分解有辩驳,有竞比有相争,这就是所谓八类。天地四方宇宙之外的事,圣人总是存而不论;宇宙之内的事,圣人虽然细加研究,却不随意评说。至于古代历史上善于治理社会的前代君王们的记载,圣人虽然有所评说却不争辩。可知有分别就因为存在不能分别,有争辩也就因为存在不能辩驳。有人会说,这是为什么呢?圣人把事物都囊括于胸、容藏于己,而一般人则争辩不休夸耀于外,所以说,大凡争辩,总因为有自己所看不见的一面。

至高无尚的真理是不必称扬的,最了不起的辩说是不必言说的,最具仁爱的人是不必向人表示仁爱的,最廉洁方正的人是不必表示谦让的,最勇敢的人是从不伤害他人的。真理完全表露于外那就不算是真理,逞言肆辩总有表达不到的地方,仁爱之心经常流露反而成就不了仁爱,廉洁到清白的极点反而不太真实,勇敢到随处伤人也就不能成为真正勇敢的人。这五种情况就好像着意求圆却几近成方一样。因此懂得停止于自己所不知晓的境域,那就是绝顶的明智。谁能真正通晓不用言语的辩驳、不用称说的道理呢?假如有谁能够知道,这就是所说的自然生成的府库。无论注入多少东西,它不会满盈,无论取出多少东西,它也不会枯竭,而且也不知这些东西出自哪里,这就叫做潜藏不露的光亮。

【原文】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而不释然[2],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3],犹存乎蓬艾之间[4]。若不释然[5],何哉?昔者十日并出[6],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7]!”

齧缺问乎王倪曰[8]:”子知物之所同是乎[9]?”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10]?且吾尝试问乎女[11]:民湿寝则腰疾偏死[12],然乎哉[13]?木处则惴慄恂惧[14],猨猴然乎哉[15]?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16],麋鹿食荐[17],蝍蛆甘带[18],鸱鸦耆鼠[19],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20],麋与鹿交,与鱼游[21]。毛嫱丽姬[22],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2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24],是非之塗[25],樊然殽乱[26],吾恶能知其辩[27]!”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28]?”王倪曰:”至人神矣[29]!大泽焚而不能热[30],河汉沍而不能寒[31],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32]。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33],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国名。

[2]南面:君主临朝;古代帝王上朝理事总坐北朝南。释然:不耿介于怀的样子。一说”释”通作”怿”,喜悦的意思。

[3]三子者:指上述三国的国君。

[4]蓬艾:两种草名。”存乎蓬艾之间”比喻国微君卑,不足与之计较。

[5]若:你。

[6]十日并出:指古代寓言中十个太阳一并出来的故事,庄子借此比喻阳光普照到每一个地方。

[7]进:进了一步,具有超过、胜过的意思。

[8]齧(niè)缺、王倪:传说中的古代贤人,实为庄子寓言故事中虚拟的人物。

[9]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间共同的地方。

[10]庸讵:怎么、哪里。

[11]女:汝,你。

[12]湿寝:在潮湿的地方寝卧。偏死:偏瘫,即半身不遂。

[13](qiū):”鳅”字的异体,即泥鳅。

[14]木处:在高高的树木上居住。惴:慄、恂(xún)、惧:四字都是恐惧、惧怕的意思。

[15]猨:”猿”字的异体,”猨猴”即”猿猴”。

[16]刍(chú):草。豢(huàn):养。”刍豢”,用草喂养,这里代指家畜、牲口。

[17]麋(mí):一种食草的珍贵兽类,与鹿同科。荐(jiàn):美草。

[18]蝍(jí)蛆(jū):蜈蚣。甘:甜美,嗜好;这里作动词。带:小蛇。”甘带”意思是以小蛇为美食。

[19]鸱(chí):猫头鹰。耆:亦写作”嗜”,嗜好。

[20]猵(biān)狙(jū):一种类似猿猴的动物。”猨猵狙以为雌”,即”猿以狙猵为雌”。旧注猵狙喜与雌猿交配,”以猿为雌”,但与句法不合,姑备参考。

[21]游:戏游,即交尾。

[22]毛嫱(qián)、丽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3]决(xuè):通作””,迅疾的样子。骤:快速奔跑。

[24]端:端绪。

[25]塗:通作”途”,道路,途径。

[26]樊然:杂乱的样子。殽(yáo)︰这里讲作”淆”,混杂的意思。

[27]辩:通作辨,分别、区分的意思。

[28]至人:这里指能够达到忘我境界的、道德修养极高的人。

[29]神:神妙不测。

[30]泽:聚水的洼地。泽地水源充足,林木灌丛生长茂密。

[31]沍(hù):河水冻结。

[32]根据前两句的句式结构分析,这一句似应分别成两个七字句,故有人认为此处有脱落,疑为”疾雷破山不能伤,飘风振海不能惊”,姑备参考。

[33]无变于己:意思是对于他自己全无变化。

【译文】

从前尧曾向舜问道:”我想征伐宗、脍、胥敖三个小国,每当上朝理事总是心绪不宁,是什么原因呢?”舜回答说:”那三个小国的国君,就像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你总是耿耿于怀心神不宁,为什么呢?过去十个太阳一块儿升起,万物都在阳光普照之下,何况你崇高的德行又远远超过了太阳的光亮呢!”

齧缺问王倪:”你知道各种事物相互间总有共同的地方吗?”王倪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吗?”王倪回答说:”我怎么知道呢!”齧缺接着又问:”那么各种事物便都无法知道了吗?”王倪回答:”我怎么知道呢!虽然这样,我还是试着来回答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我还是先问一问你:人们睡在潮湿的地方就会腰部患病甚至酿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这样吗?人们住在高高的树木上就会心惊胆战、惶恐不安,猿猴也会这样吗?人、泥鳅、猿猴三者究竟谁最懂得居处的标准呢?人以牲畜的肉为食物,麋鹿食草芥,蜈蚣嗜吃小蛇,猫头鹰和乌鸦则爱吃老鼠,人、麋鹿、蜈蚣、猫头鹰和乌鸦这四类动物究竟谁才懂得真正的美味?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毛嫱和丽姬,是人们称道的美人了,可是鱼儿见了她们深深潜入水底,鸟儿见了她们高高飞向天空,麋鹿见了她们撤开四蹄飞快地逃离。人、鱼、鸟和麋鹿四者究竟谁才懂得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以我来看,仁与义的端绪,是与非的途径,都纷杂错乱,我怎么能知晓它们之间的分别!”

齧缺说:”你不了解利与害,道德修养高尚的至人难道也不知晓利与害吗?”王倪说:”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至人实在是神妙不测啊!林泽焚烧不能使他感到热,黄河、汉水封冻了不能使他感到冷,迅疾的雷霆劈山破岩、狂风翻江倒海不能使他感到震惊。假如这样,便可驾驭云气,骑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死和生对于他自身都没有变化,何况利与害这些微不足道的端绪呢!”

【原文】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3],不就利[4];不违害[5],不喜求,不缘道[6];无谓有谓[7],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8],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9]?”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10],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11],见卵而求时夜[12],见弹而求鸮炙[13]。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14],挟宇宙?为其脗合[15],置其滑涽[16],以隶相尊[17]。众人役役[18],圣人愚芚[19],参万岁而一成纯[20]。万物尽然[21],而以是相蕴[22]。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23]!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24]!丽之姬[25],艾封人之子也[26]。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27],与王同筐床[28],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29]!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30]。方其梦也[31],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32]。君乎、牧乎,固哉[33]!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34]。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35]!

“既使我与若辩矣[36],若胜我,我不若胜[37],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38]?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39],吾谁使正之[40]?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41]?化声之相待[42],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43],因之以曼衍[44],所以穷年也[45]。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46],振于无竟[47],故寓诸无竟[48]”。

【注释】

[1]瞿鹊子、长梧子:杜撰的人名。

[2]夫子:孔子,名丘,字仲尼,儒家创始人。

[3]务:事,含有琐细事务的意思。

[4]就:趋赴,追求。

[5]违:避开。

[6]缘:因循。”不缘道”即不拘于道。

[7]谓:说,言谈。

[8]孟浪:言语轻率不当。

[9]奚若:何如,怎么样。

[10]听荧(yíng):疑惑不明。

[11]大早:过早。计:考虑。

[12]时夜:司夜,即报晓的鸡。

[13]鸮(xiāo):一种肉质鲜美的鸟,俗名斑鸠。炙:烤肉。

[14]奚:这里用同”盍”,意思是”怎么不”。旁(bàng):依傍。

[15]脗:”吻”字的异体。

[16]滑(gǔ):通作”汩”,淆乱的意思。涽(hūn):乱。一说讲作暗。

[17]隶:奴仆,这里指地位卑贱,与”尊”相对。

[18]役役:驰鹜于是非之境,意思是一心忙于分辨所谓是与非。

[19]芚(chūn):浑然无所觉察和识别的样子。

[20]参:糁糅。万岁:年代久远。”参万岁”意思是糅合历史的长久变异与沉浮。纯:精粹不杂,指不为纷乱和差异所乱。

[21]尽:皆、全。

[22]以是:因此,因为这个缘故。蕴:积。

[23]说(yuè):通”悦”;喜悦。

[24]恶死:讨厌死亡。弱:年少。丧(sàng):丧失,这里指流离失所。

[25]丽:丽戎,春秋时的小国。姬:美女。”丽之姬”即丽姬,宠于晋献公,素以美貌称于世。

[26]艾:地名。封人,封疆守土的人。子:女儿。

[27]及:等到。

[28]筐床:亦写作”匡床”,方正而又安适的床。

[29]蕲(qí):祈,求的意思。

[30]田:打猎。这个意义后代写作”畋”。”田猎”即畋猎。

[31]方:正当。

[32]窃窃然:明察的样子。

[33]牧:牧夫,用指所谓卑贱的人,与高贵的”君”相对。固:鄙陋。

[34]吊(dì)诡:奇特、怪异。

[35]旦暮:很短的时间,含有偶然的意思。

[36]若:你,即说话人的对方瞿鹊子;”我”则为说话人长梧子。

[37]不若胜:即不胜你。

[38]而:你。

[39]黮(dǎn)闇:昏暗不明的样子。

[40]谁使:使谁。

[41]彼:这里讲作另外的什么人。

[42]化声:变化的声音,这里指是非不同的言论。这一句及至”所以穷年也”,计五句二十五字,旧本原在下段中部”然若果然也”之前,今据上下文意和多本校勘意见前移于此。

[43]倪:分,”天倪”即天然的分际。

[44]因:顺应。曼衍:变化发展。

[45]所以:这里讲作”用这样的办法来……”。穷:尽,终了。

[46]年:概指生死。义:概指是非。

[47]振:畅。竟:通”境”;境界、境地。

[48]寓:寄托。

【译文】

瞿鹊子向长梧子问道:”我从孔夫子那里听到这样的谈论:圣人不从事琐细的事务,不追逐私利,不回避灾害,不喜好贪求,不因循成规;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因而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轻率不当的言论,而我却认为是精妙之道的实践和体现。先生你认为怎么样呢?”

长梧子说:”这些话黄帝也会疑惑不解的,而孔丘怎么能够知晓呢!而且你也谋虑得太早,就好像见到鸡蛋便想立即得到报晓的公鸡,见到弹子便想立即获取烤熟的斑鸠肉。我姑且给你胡乱说一说,你也就胡乱听一听。怎么不依傍日月,怀藏宇宙?跟万物吻合为一体,置各种混乱纷争于不顾,把卑贱与尊贵都等同起来。人们总是一心忙于去争辩是非,圣人却好像十分愚昧无所觉察,糅合古往今来多少变异、沉浮,自身却浑成一体不为纷杂错异所困扰。万物全都是这样,而且因为这个缘故相互蕴积于浑朴而又精纯的状态之中。

“我怎么知道贪恋活在世上不是困惑呢?我又怎么知道厌恶死亡不是年幼流落他乡而老大还不知回归呢?丽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的女儿,晋国征伐丽戎时俘获了她,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等她到晋国进入王宫,跟晋侯同睡一床而宠为夫人,吃上美味珍馐,也就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伤心地哭泣了。我又怎么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后悔当初的求生呢?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天亮醒来后很可能痛哭饮泣;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人,天亮醒来后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睡梦中还会卜问所做之梦的吉凶,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君尊牧卑,这种看法实在是浅薄鄙陋呀!孔丘和你都是在做梦,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在做梦。上面讲的这番话,它的名字可以叫作奇特和怪异。万世之后假若一朝遇上一位大圣人,悟出上述一番话的道理,这恐怕也是偶而遇上的吧!

“倘使我和你展开辩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那么,你果真对,我果真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真对,你果真错吗?难道我们两人有谁是正确的,有谁是不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两人都是正确的,或都是不正确的吗?我和你都无从知道,而世人原本也都承受着蒙昧与晦暗,我们又能让谁作出正确的裁定?让观点跟你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你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不同于我和你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让观点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来判定吗?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评判!如此,那么我和你跟大家都无从知道这一点,还等待别的什么人呢?辩论中的不同言辞跟变化中的不同声音一样相互对立,就像没有相互对立一样,都不能相互作出公正的评判。用自然的分际来调和它,用无尽的变化来顺应它,还是用这样的办法来了此一生吧。

“什么叫调和自然的分际呢?对的也就像是不对的,正确的也就像是不正确的。对的假如果真是对的,那么对的不同于不对的,这就不须去争辩;正确的假如果真是正确的,那么正确的不同于不正确的,这也不须去争辩。忘掉死生忘掉是非,到达无穷无尽的境界,因此圣人总把自己寄托于无穷无尽的境域之中。”

【原文】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4]?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5]?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6],栩栩然胡蝶也[7],自喻适志与[8]!不知周也。俄然觉[9],则蘧蘧然周也[10]。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注释】

[1]罔两:影子之外的微阴。景:影子;这个意义后代写作”影”。

[2]曩(nǎng):以往,从前。

[3]特:独。操:操守。

[4]待:依靠,凭借。

[5]蚹(fù):蛇肚腹下的横鳞,蛇赖此行走。蜩:蝉。

[6]胡蝶:亦作蜩蝶。

[7]栩(xǔ)栩然:欣然自得的样子。

[8]喻:通作”愉”,愉快。适志:合乎心意,心情愉快。

[9]俄然:突然。

[10]蘧(qú)蘧然:惊惶的样子。

[11]物化:事物自身的变化。根据本段文意,所谓变化即外物与自我的交合,推进一步,一切事物也都将浑而为一。

【译文】

影子之外的微阴问影子:”先前你行走,现在又停下;以往你坐着,如今又站了起来。你怎么没有自己独立的操守呢?”影子回答说:”我是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又有所依凭才这样的吗?我所依凭的东西难道像蛇的蚹鳞和鸣蝉的翅膀吗?我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会是这样?我又怎么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而不会是这样?”

过去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欣然自得地飞舞着的一只蝴蝶,感到多么愉快和惬意啊!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庄周。突然间醒起来,惊惶不定之间方知原来是我庄周。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庄周与蝴蝶那必定是有区别的。这就可叫做物、我的交合与变化。

《庄子·大宗师》

【题解】

“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师”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师。谁够得上称作这样的老师呢?那就是“道”。庄子认为自然和人是浑一的,人的生死变化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因而他主张清心寂神,离形去智,忘却生死,顺应自然。这就叫做“道”。

全文可以分为九个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谓真人”,虚拟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无人”、“无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于列星”,从描写“真人”逐步转为述说“道”,只有“真人”才能体察“道”,而“道”是“无为无形”而又永存的,因而体察“道”就必须“无人”、“无我”。这两段是全文论述的主体。第三部分至“参寥闻之疑始”,讨论体察“道”的方法和进程。第四部分至“蘧然觉”,说明人的死生存亡实为一体,无法逃避,因而应“安时而处顺”。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进一步讨论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气”的变化,是自然的现象,因而应“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只有这样精神才会超脱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于寥天一”,说明人的躯体有了变化而人的精神却不会死,安于自然、忘却死亡,便进入“道”的境界而与自然合成一体。第七部分至“此所游已”,批判儒家的仁义和是非观念,指出儒家的观念是对人的精神摧残。第八部分至“丘也请从而后也”,论述“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是进入“道”的境界的方法。余下为第九部分,说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为之力所安排。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①,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③,不雄成④,不谟士⑤。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⑥。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⑦,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⑧。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⑨,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⑩。其耆欲深者(11),其天机浅(12)。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13),其入不距(14);翛然而往(15),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16),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17),其容寂,其颡(18);凄然似秋,煖然似春(19),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20)。

故圣人之用兵也(21),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22),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23),非仁也;天时(24),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25),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26)。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27),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28),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29),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30),张乎其虚而不华也(31);邴邴乎其似喜乎(32),崔乎其不得已乎(33)!滀乎进我色也(34),与乎止我德也(35);厉乎其似世乎(36)!謷乎其未可制也(37);连乎其似好闭也(38),悗乎忘其言也(39)。以刑为体(40),以礼为翼,以知为时(41),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42);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43),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有所待:有所依凭。庄子认为人们的认识和了解都离不开认识、了解的对象。当:恰当、正确。

②特:但,不过。

③逆:针对,对付。

④雄成:雄据自己的成绩,即凭借自己取得的成绩而傲视他人、凌驾他人。

⑤谟:图谋、算计。土:通作“事”。一说“士”当就字面讲,“谟士”则讲作采用不正当手段谋取士人的信赖。

⑥当:恰巧、正好。自得:自以为得意。

⑦濡(rú):沾湿。

⑧假:通作“格”,至、达到的意思。

⑨踵:脚根。“息以踵”言气息深沉,发自根本。

⑩嗌(ài):咽喉闭塞。“嗌言”是说言语吞吐像堵在喉头似的。哇(wā):象声词,形容声音靡曼。

(11)耆:嗜好;这个意思后代写作“嗜”。

(12)天机:天生的神智。

(13)“出”这里指出生于世,与下句“入”指死亡相对为文。以下的“往”和“来”也是指人的死和生。:“欣”字的异体,高兴的意思。

(14)距:通作“拒”,拒绝、回避的意思。

(15)翛(xiāo)然:无拘束,自由自在的样子。

(16)揖:当为“损”字之讹,损害的意思。

(17)志:疑为“忘”字之误;“心忘”意思是心里空灵,忘掉自己的周围。

(18)颡(sāng):额。

(19)煖(xuān):同“煊”,温暖的意思。

(20)宜:合适、相称。

(21)本自然段(从“故圣人之用兵也”至“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闻一多先生认为文意与上下不能一贯而自成片断,疑系错简。以备参考。

(22)利泽:利益和恩泽。

(23)亲:这里指偏爱。庄子主张至人无亲,任理自存,因而有了偏爱就算不上是“仁”。

(24)天时:选择时机。

(25)行名:做事为取名声。一说“行”读(xìng),是品行的意思,“行名失己”即品行和名声不符而失去本真。

(26)役:役使、驱遣。

(27)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皆人名,传说中远古时代(唐尧、夏禹、商汤时代)的贤人,有的为不愿接受天下,有的为忠谏不被采纳,或投水而死,或饿死,或被杀害。

(28)适:安适,舒畅。

(29)状:外部的表情和神态。義(é):通作“峨”(亦写作“峩”),高的意思。朋(bēng):通作“崩”,崩坏的意思。“義而不朋”意思是嵬峨而不矜持。一说“義”(yì)讲作“宜”,指与人相处随物而宜;“朋”讲作“朋党”,指与人交往却不结成朋党。姑备参考。

(30)与乎:容与,态度自然安闲的样子。觚(gū):特立超群。坚:这里是固执的意思。

(31)张乎:广大的样子,这里指内心宽宏、开阔。华:浮华。

(32)邴(bing)邴:欣喜的样子。有的本子只有一个“邴”字。

(33)崔乎:开始行动的样子。

(34)滀(chù)乎:本指水之停聚貌,这里引伸形容人的容颜和悦而有光泽。

(35)与:交往,待人接物。止:归;“止我德”是说德性高雅宽和让人归依。

(36)厉:疑为“广”字之误,言精神博大好像包容了世界。一说“世”乃“泰”字之通假,大的意思。

(37)謷(áo)乎:高放自得的样子。制:限止。

(38)连乎:绵邈深远的样子。

(39)悗(mèn)乎:心不在焉的样子。

(40)“以刑为体”至“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十三句,所述内容不似庄子的思想和主张,跟上下文内容也不连贯,嵌在这里前后很不好串通,有待进一步校勘、考订。

(41)为时:等待时机。

(42)绰乎:宽大的样子。

(43)徒:徒属,这里是同类的意思。

【译文】

知道自然的作为,并且了解人的作为,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点。知道自然的作为,是懂得事物出于自然;了解人的作为,是用他智慧所通晓的知识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晓的知识,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这恐怕就是认识的最高境界了。虽然这样,还是存在忧患。人们的知识一定要有所依凭方才能认定是否恰当,而认识的对象却是不稳定的。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本于自然的东西不是出于人为呢,怎么知道我所说的人为的东西又不是出于自然呢?

况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么叫做“真人”呢?古时候的“真人”,不倚众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图谋琐事。像这样的人,错过了时机不后悔,赶上了机遇不得意。象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不颤慄,下到水里不会沾湿,进入火中不觉灼热。这只有智慧能通达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这样。古时候的“真人”,他睡觉时不做梦,他醒来时不忧愁,他吃东西时不求甘美,他呼吸时气息深沉。“真人”呼吸凭借的是着地的脚根,而一般人呼吸则靠的只是喉咙。被人屈服时,言语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语。那些嗜好和欲望太深的人,他们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浅。古时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悦生存,也不懂得厌恶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无拘无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来了罢了。不忘记自己从哪儿来,也不寻求自己往哪儿去,承受什么际遇都欢欢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损害大道,也不用人为的因素去帮助自然。这就叫“真人”。像这样的人,他的内心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他的容颜淡漠安闲,他的面额质朴端严;冷肃得像秋天,温暖得像春天,高兴或愤怒跟四时更替一样自然无饰,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称而没有谁能探测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谛。

所以古代圣人使用武力,灭掉敌国却不失掉敌国的民心;利益和恩泽广施于万世,却不是为了偏爱什么人。乐于交往取悦外物的人,不是圣人;有偏爱就算不上是“仁”;伺机行事,不是贤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辅,算不上是君子;办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识之士;丧失身躯却与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这样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适世人的人所安适,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适的人。

古时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却又无所承受;态度安闲自然、特立超群而不执着顽固,襟怀宽阔虚空而不浮华;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兴,一举一动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颜和悦令人喜欢接近,与人交往德性宽和让人乐于归依;气度博大像是宽广的世界!高放自得从不受什么限制,绵邈深远好像喜欢封闭自己,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用道德来遵循规律。把刑律当作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的人,是因为对各种事情出于不得已;用道德来遵循规律,就像是说大凡有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而人们却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所以说人们所喜好的是浑然为一的,人们不喜好的也是浑然为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是浑一的,那些不同一的东西也是浑一的。那些同一的东西跟自然同类,那些不同一的东西跟人同类。自然与人不可能相互对立而相互超越,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①,其有夜旦之常②,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③,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④!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⑤,而身犹死之⑥,而况其真乎⑦!

泉涸⑧,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⑨,相以沫⑩,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11)。夫大块载我以形(12),劳我以生,佚我以老(13),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夫藏舟于壑(14),藏山于泽(15),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16)。藏小大有宜(17),犹有所遯(18)。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19)。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20),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21)?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妖善老(22),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23)!

夫道,有情有信(24),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25),可得而不可见(26);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27),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28),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29),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30),以挈天地(31);伏戏氏得之(32),以袭气母(33);维斗得之(34),终古不忒(35);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36),以袭昆仑;冯夷得之(37),以游大川;肩吾得之(38),以处大山;黄帝得之(39),以登云天;颛顼得之(40),以处玄宫;禺强得之(41),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42),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43);傅说得之(44),以相武丁,奄有天下(45),乘东维(46),骑箕尾(47),而比于列星。

【注释】

①命:这里指不可避免的、非人为的作用。

②常:常规,恒久不易或变化的规律。

③与:参与,干预。

④卓:特立,高超;这里实指“道”。

⑤愈:胜,超过。⑥死之:这里讲作“为之而死”,即为国君而献身。

⑦真:这里指的是“道”。一说即上段之“真人”。姑备参考。

⑧涸(hé):水干。

⑨呴(xū):张口出气。

⑩(rǔ):同“濡”,一本亦作“濡”,沾湿的意思。沫:唾沫,即口水。

(11)化:这里是熔解、混同的意思。

(12)大块:大地;这里可以理解为大自然。

(13)佚(yì):通作“逸”,闲逸的意思。

(14)壑(hè):深深的山谷。

(15)山(shàn):通作“汕”,捕鱼的用具。旧注就字面讲。

(16)昧:通作“寐”,睡着的意思。一说“昧”当如字面讲,昧者”即愚昧的人。

(17)藏小大:即“藏小于大”。宜:合适,适宜。

(18)遯(dùn):“遁”字的异体,逃脱、丢失的意思。

(19)恒:常有、固有的意思。

(20)犯:承受。一说通作“范”,模子的意思。

(21)胜(shēng):禁得起。

(22)妖:或作“夭”,根据上下文意判断,这里应是少小的意思,与“老”字互文。

(23)系:关联、连缀。一:全;“一化”即所有的变化。待:依靠、凭借。“所系”、“所待”这里都是指所谓“道”,庄子认为一切事物、一切变化都离不开“道”,因而人们应当效法它,“宗”之为“师”。

(24)情、信:真实、确凿可信。

(25)传:传递、感染、感受的意思。

(26)得:这里是体会、领悟的意思。

(27)神:这里是引出、产生的意思。

(28)太极:派生万物的本原,即宇宙的初始。先:据上下文理和用词对应的情况看,“先”字当作“上”字,这样“太极之上”对应下句“六极之下”,且不与“先天地”一句重复。

(29)六极:即六合。

(30)狶(xī)韦氏: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帝王。

(31)挈(qiè):提挈,含有统领、驾驭的含意。

(32)伏戏氏:即伏羲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

(33)袭:入。一说讲作“合”。气母:元气之母,即古人心目中宇宙万物初始的物质。

(34)维斗:北斗星。

(35)忒(tè):差错。

(36)堪坏(pēi):传说中人面兽身的昆仑山神。

(37)冯夷:传说中的河神。

(38)肩吾:传说中的泰山之神。

(39)黄帝:即轩辕氏,传说中的古代帝王,中原各族的始祖。

(40)颛顼(zhuānxū):传说为黄帝之孙,即帝高阳。玄:黑。颛顼又称玄帝,即北方之帝,“玄”为黑色,为北方之色,所以下句说“处玄宫”。

(41)禺强:传说中人面鸟身的北海之神。

(42)西王母:古代神话中的女神,居于少广山。

(43)“五伯”旧指夏伯昆吾、殷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

(44)傅说(yuè):殷商时代的贤才,辅佐高宗武丁,成为武丁的相。传说傅说死后成了星精,故下句有“乘东维、骑箕尾”之说。

(45)奄:覆盖、包括。

(16)东维:星名,在箕星、尾星之间。

(47)箕、尾:星名,为二十八宿中的两个星座。

【译文】

死和生均非人为之力所能安排,犹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样永恒地变化,完全出于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参与和干预的,这都是事物自身变化的实情。人们总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终身爱戴它,何况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们还总认为国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终身愿为国君效死,又何况应该宗为大师的“道”呢?

泉水干涸了,鱼儿困在陆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气来取得一点湿气,以唾沫相互润湿,不如将过去江湖里的生活彻底忘记。与其赞誉唐尧的圣明而非议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们都忘掉而融化混同于“道”。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并且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将船儿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里有个大力士把它们连同山谷和河泽一块儿背着跑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将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是适宜的,不过还是会有丢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会丢失,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之情。人们只要承受了人的形体便十分欣喜,至于像人的形体的情况,在万千变化中从不曾有过穷尽,那快乐之情难道还能够加以计算吗?所以圣人将生活在各种事物都不会丢失的环境里而与万物共存亡。以少为善以老为善,以始为善以终为善,人们尚且加以效法,又何况那万物所联缀、各种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道”是真实而又确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无为和无形的;“道”可以感知却不可以口授,可以领悟却不可以面见;“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未出现天地的远古时代“道”就已经存在;它引出鬼帝,产生天地;它在太极之上却并不算高,它在六极之下不算深,它先于天地存在还不算久,它长于上古还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统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合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永远不停息地运行;堪坏得到它,用来入主昆仑山;冯夷得到它,用来巡游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来驻守泰山;黄帝得到它,用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用来居处玄宫;禹强得到它,用来立足北极;西王母得到它,用来坐阵少广山。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开始,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终结。彭祖得到它,从远古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它,用来辅佐武丁,统辖整个天下,乘驾东维星,骑坐箕宿和尾宿,而永远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

【原文】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②,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③!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④,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⑤!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⑥,参日而后能外天下⑦;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⑧;朝彻,而后能见独⑨;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⑩,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11),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12)。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13)。”

【注释】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均为人名。旧注曾疑“南伯子葵”即“南郭子綦”。

②孺子:幼儿,孩童。

③恶(wū)这里是批驳、否定对方的言词,义同“不”。

④卜梁倚:人名:圣人之道:指虚淡内凝的心境。圣人之才:指明敏的、外用的才质。

⑤庶几:也许、大概。

⑥守:持守,修守,这里指内心凝寂,善于自持而不容懈怠。

⑦参:三。外:遗忘。“外”是相对于“内”的,思想上、精神上既然能凝寂虚空,身外之物,包括天地、死生都好像虚妄而不存在,故有以天下为外,以物为外,以生为外的说法。

⑧朝彻:“朝”指朝阳,“彻”指明彻,这里用早晨太阳初升时的清新明彻,喻指物我皆忘的凝寂空灵的心境。

⑨独:庄子哲学体系中的又一重要概念,指不受任何事物影响,也不对任何事物有所依待。能够独立而无所依待的就只有所谓的“道”,故这句中的“独”实际指的就是“道”。

⑩杀:灭除,含有摒弃、忘却之意。“杀生者”与下句“生生者”相对为文,分别指忘却生存和眷恋人世的人。

(11)将:送。

(12)撄(yīng):扰乱,“撄宁”意思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保持心境的宁静。这是庄子所倡导的极高的修养境界,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得到了“道”,所以下一句说“撄而后成”。

(13)“副墨”、“洛诵”、“瞻明”、“聂许”、“需役”、“於(wū)讴(ōu)”、“玄冥”、“参寥”、“疑始”等,均为假托的寓言人物之名。曾有人就这些人名的用字作过推敲,揣度其间还含有某些特殊的寓意,但均不能确考。大体是,“副墨”指文字,“洛诵”指背诵,“瞻明”指目视明晰,“聂许”指附耳私语,“需役”指勤行不怠,“於讴”指吟咏领会,“玄冥”指深远虚寂,“参寥”指高旷寥远,“疑始”指迷茫而无所本。

【译文】

南伯子葵向女偊问道:“你的岁数已经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颜却像孩童,这是什么缘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习吗?”女偊回答说:“不!怎么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学习’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明敏的才气却没有圣人虚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明敏的才气,我想用虚淡的心境来教导他,恐怕他果真能成为圣人哩!然而却不是这样,把圣人虚淡的心境传告具有圣人才气的人,应是很容易的。我还是持守着并告诉他,三天之后便能遗忘天下,既已遗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后能遗忘万物;既已遗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后便能遗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遗忘存在的生命,而后心境便能如朝阳一般清新明彻;能够心境如朝阳般清新明彻,而后就能够感受那绝无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既已能够超越古今的时限,而后便进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没有死,留恋于生也就不存在生。作为事物,’道’无不有所送,也无不有所迎;无不有所毁,也无不有所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纷扰,而后保持心境的宁静。”

南伯子葵又问:“你偏偏是怎么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诵(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目视明晰)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勤行不怠)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深远虚寂)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而无所本)那里听到的。”

【原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①:“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②,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③,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④。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⑤!曲偻发背⑥,上有五管⑦,颐隐于齐⑧,肩高于顶,句赘指天⑨。”阴阳之气有沴⑩,其心闲而无事,跰而鑑于井(11),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女恶之乎(12)?”曰:“亡(13),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14),予因以求时夜(15);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16)。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17)!且夫得者(18),时也(19),失者,顺也(20);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21),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22),其妻子环而泣之(23)。子犁往问之,曰:“叱(24)!避!无怛化(25)!”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26),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27),不翅于父母(28);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29),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30),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31)。今一犯人之形(32),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33),蘧然觉(34)。

【注释】

①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寓言故事中假托虚构的人名。

②尻(kāo):脊骨最下端,也乏指臀部。

③莫逆于心:内心相契,心照不宣。

④问:拜访、问候。

⑤拘拘:曲屈不伸的样子。

⑥曲偻(lóu):弯腰。发背:背骨外露。

⑦五管:五脏的穴口。

⑧颐(yí):下巴。齐:肚脐,这个意思后代写作“脐”。

⑨句(gōu)赘:颈椎隆起状如赘瘤。

⑩沴(lì):阳阳之气不和而生出的灾害。

(11)跰(piánxiān):蹒跚,行步倾倒不稳的样子。

(12)恶(wù):厌恶。

(13)亡:通作“无”,“没有”的意思。

(14)浸:渐渐。假:假令。

(15)时夜:司夜,即报晓的公鸡。

(16)鸮(xiāo):斑鸠。炙(zhì):烤熟的肉。“鸮炙”即烤熟的斑鸠肉。

(17)更(gēng):更换。驾:这里指车驾坐骑。

(18)得:指得到生命,与下句的“失”表示死亡相对应,“得”、“失”也即生、死。

(19)时:适时。

(20)顺:指顺应了规律。

(21)县(xuán):悬挂。“县解”即解脱倒悬。庄子认为人不能超脱物外,就像倒悬人一样其苦不堪,而超脱于物外则像解脱了束缚,七情六欲也就不再成为负担。

(22)喘喘然:气息急促的样子。

(23)妻子:妻子儿女。环:绕。

(24)叱:呵叱之声。

(25)怛(dá):惊扰。化:变化,这里指人之将死。

(26)为:这里是改变、造就的意思。

(27)阴阳:这里指整个自然变化。

(28)翅:这里讲作“啻”,“不翅”就是不啻。

(29)冶:熔炼金属;“大冶”指熔炼金属高超的工匠。金:金属。

(30)踊跃:跃起。镆铘:亦作“莫邪”,宝剑名。相传春秋时代干将、莫邪夫妇两人为楚王铸剑,三年剑成,雄剑取名为“干将”,雌剑取名为“莫邪”。

(31)祥:善。

(32)犯:遇,承受。

(33)成然:安闲熟睡的样子。寐:睡着,这里实指死亡。

(34)蘧(qú)然:惊喜的样子。觉:睡醒,这里喻指生还。

【译文】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个人在一块摆谈说:“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够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们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个人都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契却不说话,于是相互交往成为朋友。

不久子舆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样子!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部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灾害,可是子舆的心里却十分闲逸好像没有生病似的,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说:“哎呀,造物者竟把我变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说:“你讨厌这曲屈不伸的样子吗?”子舆回答:“没有,我怎么会讨厌这副样子!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便用它来报晓;假令造物者逐渐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便用它来打斑鸠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变化成为车轮,把我的精神变化成骏马,我就用来乘坐,难道还要更换别的车马吗?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倒悬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脱的原因,则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缚。况且事物的变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很久,我又怎么能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不久子来也生了病,气息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说:“嘿,走开!不要惊扰他由生而死的变化!”子犁靠着门跟子来说话:“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何方?把你变化成老鼠的肝脏吗?把你变化成虫蚁的臂膀吗?”

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东西南北,他们都只能听从吩咐调遣。自然的变化对于人,则不啻于父母;它使我靠拢死亡而我却不听从,那么我就太蛮横了,而它有什么过错呢!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现在如果有一个高超的冶炼工匠铸造金属器皿,金属熔解后跃起说’我将必须成为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说’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个浑一的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高超的冶炼工匠,用什么方法来驱遣我而不可以呢?”于是安闲熟睡似的离开人世,又好像惊喜地醒过来而回到人间。

【原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①,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②,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③,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④。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⑤!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⑥,而我犹为人猗⑦!”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

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⑧,而外其形骸⑨,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⑩。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11);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12)。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13),而游乎天地之一气(14)。彼以生为附赘县疣(15),以死为决溃痈(16),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17),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18),逍遥乎无为之业(19)。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20),以观众人之耳目哉(21)!”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22)?”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23)。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24),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25);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26)。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27)。”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28),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注释】

①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庄子假托的人名。本句的“友”字可能是“语”字之误;作“相与语”讲前后语意均能串通。

②挠挑:循环升登。无极:这里指没有穷尽的太空。

③莫然有间(jiàn):顷刻之间。一说“莫然”即“漠然”,指相交淡漠。姑备参考。

④侍事:帮助办理丧事。

⑤嗟来:犹如“嗟乎”。

⑥而:你。反:返回。真:本真。“反其真”意思就是返归自然。

⑦猗(yī):表示感叹语气。

⑧修行:培养自己的德行。

⑨外其形骸:以其形骸为外,把自身的形骸置之度外,意思是不把死亡当作一件大事。

⑩命:名,称述。

(11)方:方域,指人类生活的空间。

(12)陋:浅薄,见识不广。

(13)人:偶;“为人”即相互做为伴侣。

(14)一气:元气。

(15)县(xuán):悬。疣(yóu):这里义同“瘤”。“附赘县疣”喻指多余的东西。

(16)(huàn)、痈(yōng):均为毒疮。“决溃痈”指毒疮化浓而破溃。

(17)假:凭藉。

(18)芒然:即茫然。尘垢:这里喻指人世。

(19)无为之业:无所作为的境界。

(20)愦愦(kuì)然:烦乱的样子。

(21)观:显示。

(22)方:方术,准则。

(23)戮:刑戮。“天之戮民”意思是受到自然惩罚的人,即摆脱不了方内束缚的人。

(24)造:往,适。

(25)给:足。“养给”即给养充裕。

(26)生:通作“性”,“生定”即性情平静安适。一说“定”字为“足”字之误,“生定”则是心性自足之意。

(27)畸(jī)人:即奇异的人,这里指不合于世俗的人。

(28)侔(móu):齐同。

【译文】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话:“谁能够相互交往于无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帮助却像没有帮助一样?谁能登上高天巡游雾里,循环升登于无穷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远没有终结和穷尽?”三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相互结成好友。过不多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孟子反和子琴张却一个在编曲,一个在弹琴,相互应和着唱歌:“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户啊!你已经返归本真,可是我们还成为活着的人而托载形骸呀!”子贡听了快步走到他们近前,说:“我冒昧地请教,对着死人的尸体唱歌,这合乎礼仪吗?”二人相视笑了笑,不屑地说:“这种人怎么会懂得’礼’的真实含意!”

子贡回来后把见到的情况告诉给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养而无有礼仪,把自身的形骸置于度外,面对着死尸还要唱歌,容颜和脸色一点也不改变,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称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他们都是些摆脱礼仪约束而逍遥于人世之外的人,我却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却让你前去吊唁,我实在是浅薄呀!他们正跟造物者结为伴侣,而逍遥于天地浑一的元气之中。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赘瘤一样多余,他们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顾及死生优劣的存在!凭借于各各不同的物类,但最终寄托于同一的整体;忘掉了体内的肝胆,也忘掉了体外的耳目;无尽地反复着终结和开始,但从不知道它们的头绪;茫茫然彷徨于人世之外,逍遥自在地生活在无所作为的环境中。他们又怎么会烦乱地去炮制世俗的礼仪,而故意炫耀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贡说:“如此,那么先生将遵循什么准则呢?”孔子说:“我孔丘,乃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即使这样,我仍将跟你们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无尚的’道’。子贡问:“请问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鱼争相投水,人争相求道。争相投水的鱼,掘地成池便给养充裕;争相求道的人,漠然无所作为便心性平适。所以说,鱼相忘于江湖里,人相忘于道术中”。子贡说:“再冒昧地请教’畸人’的问题”。孔子回答:“所谓’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而又等同于自然的人。所以说,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间的君子;人世间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

【原文】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①,其母死,哭泣无涕②,中心不戚③,居丧不哀。无是三者④,以善处丧蓋鲁国⑤。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⑥?回壹怪之⑦。”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⑧。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⑨。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⑩,不知就后;若化为物(11),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12),有旦宅而无情死(13)。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14)。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15),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16),献笑不及排(17),安排而去化(18),乃入于寥天一(19)。”

【注释】

①孟孙才:人名,复姓孟孙。

②涕:泪水。

③中心:心中。戚:悲痛。

④三者:指上述“哭泣不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的三种表现。

⑤蓋:覆。

⑥固:竟,难道。

⑦壹:实在,确实。

⑧进:胜,超过。

⑨夫:这里代指孟孙才。

⑩就:趋近,追求。先:这里实指“生”,与下句“后”字实指“死”相应。

(11)若:顺。“若化”即顺应自然变化。

(12)骇形:指人死之后形体必有惊人的改变。心:精神,“损心”指情绪悲哀损伤心神。

(13)旦:日新,朝夕改变的意思。宅:这里喻指精神的寓所,即人的躯体。情死:真实的死亡。

(14)乃:通作“尔”,如此的意思。

(15)厉:通作“戾”,至、往的意思,这里实指鸟的飞翔。

(16)造:达到。适:快意。

(17)献:发。一说“献”通作“戏”,“献笑”亦即戏笑。排:排解,消泄。

(18)安排:安于自然的推移。去化:忘却死亡的变化。

(19)寥:寂寥,虚空。

【译文】

颜回请教孔子说:“孟孙才这个人,他的母亲死了,哭泣时没有一滴眼泪,心中不觉悲伤,居丧时也不哀痛。这三个方面没有任何悲哀的表现,可是却因善于处理丧事而名扬鲁国。难道真会有无其实而有其名的情况吗?颜回实在觉得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处理丧事的作法确实是尽善尽美了,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仪的人。人们总希望从简治丧却不能办到,而孟孙才已经做到从简办理丧事了。孟孙才不过问人因为什么而生,也不去探寻人因为什么而死;不知道趋赴生,也不知道靠拢死;他顺应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变成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况且即将出现变化,怎么知道不变化呢?即将不再发生变化,又怎么知道已经有了变化呢!只有我和你呀,才是做梦似的没有一点儿觉醒的人呢!那些死去了的人惊扰了自身形骸却无损于他们的精神,犹如精神的寓所朝夕改变却并不是精神的真正死亡。唯独孟孙才觉醒,人们哭他也跟着哭,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原因。况且人们交往总借助形骸而称述自我,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而且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你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潜入深渊。不知道今天我们说话的人,算是醒悟的人呢,还是做梦的人呢?心境快适却来不及笑出声音,表露快意发出笑声却来不及排解和消泄,安于自然的推移而且忘却死亡的变化,于是就进入到寂寥虚空的自然而浑然成为一体。”

【原文】

意而子见许由①。许由曰:“尧何以资汝②?”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③’。”许由曰:“而奚来为轵④?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⑤,而劓汝以是非矣⑥,汝将何以游夫遥荡姿睢转徙之塗乎⑦?”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⑧。”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⑨,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⑩。”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11),据梁之失其力(12),黄帝之亡其知(13),皆在炉捶之间耳(14)。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15),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16)?”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17)!吾师乎!泽及万世而不为仁(18),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注释】

①意而子:虚拟的人名。

②资:给予。

③躬服:亲身实践,身体力行。

④而:你。轵(zhi):同“只”,句末语气词用法。

⑤黥(qíng):古代的一种刑法,用刀在受刑人的额上刺刻,而后以墨涂之。

⑥劓(yì):古代的一种刑法,割去了受刑人的鼻子。

⑦遥荡:逍遥放荡。恣睢:放任不拘。转徙:辗转变化。塗:通作“途”,道路的意思。

⑧藩:篱笆,这里喻指受到一定约束的境域。

⑨与:赞许、赏鉴。下句同此解。

⑩瞽(gǔ):瞎眼。一般地说,“盲者”、“瞽者”都指瞎子,细分之,“盲”指有眼无珠,“瞽”指眼瞎而无视力。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绣制的花纹。

(11)无庄:虚构的古代美人之名,寓含不装饰的意思。传说她闻道之后不再装饰而自忘其美。

(12)据梁:虚构的古代勇夫之名,寓含强梁之意。

(13)亡:丢失,忘却。

(14)炉捶:冶炼锻打,这里喻指得到“道”的薰陶而回归本真。

(15)息:养息。

(16)乘:载。成:备。“乘成”的意思就是,托载精神的身躯不再残缺。

(17)师:这里实指“道”。

(18)泽:恩泽。

【译文】

意而子拜访许由。许由说:“尧把什么东西给予了你?”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得亲身实践仁义并明白无误地阐明是非’”。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在你的额上刻下了印记,又用’是非’割下了你的鼻子,你将凭借什么游处于逍遥放荡、纵任不拘、辗转变化的道途呢?”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如此的境域。”

许由说:“不对。有眼无珠的盲人没法跟他观赏佼好的眉目和容颜,瞎子没法跟他赏鉴礼服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不再打扮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不再逞强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闻’道’之后忘掉自己的智慧,他们都因为经过了’道’的冶炼和锻打。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养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劓刑所残缺的鼻子,使我得以保全托载精神的身躯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可是不可能知道的。我还是给你说个大概吧。’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把万物碎成粉末不是为了某种道义,把恩泽施于万世不是出于仁义,长于上古不算老,回天载地、雕创众物之形也不算技巧。这就进入’道’的境界了。”

【原文】

颜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②。”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③。”仲尼蹴然曰④:“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⑤,黜聪明⑥,离形去知⑦,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⑧,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注释】

①益:多,增加,进步。

②从整段文意推测,“仁义”当与后面的“礼乐”互换,忘掉“礼乐”进一步才可能是忘掉“仁义”,但译文仍从旧述。

③坐忘:端坐静心而物我两忘。

④蹴(cù)然:惊奇不安的样子。

⑤堕:毁废。

⑥黜:退除。

⑦去:抛弃。

⑧无常:不执滞于常理。

【译文】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问道:“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已经忘却仁义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忘却礼乐了。”孔子说:“好哇,不过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问:“你的进步指的是什么?”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不安地问:“什么叫’坐忘’?”颜回答道:“毁废了强健的肢体,退除了灵敏的听觉和清晰的视力,脱离了身躯并抛弃了智慧,从而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这就叫静坐心空物我两忘的’坐忘’。”孔子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好,顺应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了贤人啊!我作为老师也希望能跟随学习而步你的后尘。”

【原文】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①。子舆曰:“子桑殆病矣②!”裹饭而往食之③。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④:“父邪?母邪?天乎?人乎⑤?”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⑥。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注释】

①霖:阴雨三日以上。“霖雨”即连绵不断地下雨。

②殆:恐怕,大概。病:困乏潦倒。

③裹饭:用东西包着饭食。食之:给他吃。“食”字旧读去声。

④鼓琴:弹琴。

⑤以上四句,均为子桑探问自己的困乏是由谁造成的。⑥任:堪。“不任其声”是说声音衰微,禁不住内心感情的表达。趋:急促。“趋举其诗”是说急促地吐露出歌词。

【译文】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连绵的阴雨下了十日,子舆说:“子桑恐怕已经困乏而饿倒。”便包着饭食前去给他吃。来到子桑门前,就听见子桑好像在唱歌,又好像在哭泣,而且还弹着琴:“是父亲呢?还是母亲呢?是天呢?还是人呢?”声音微弱好像禁不住感情的表达,急促地吐露着歌词。

子舆走进屋子说:“你歌唱的诗词,为什么象这样?”子桑回答说:“我在探寻使我达到如此极度困乏和窘迫的人,然而没有找到。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吗?苍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整个大地,大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所有生灵,天地难道会单单让我贫困吗?寻找使我贫困的东西可是我没能找到。然而已经达到如此极度的困乏,还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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