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赏析(明妃曲二首王安石)

王安石因为政治标签太显眼,反而让大家对他在文学上的地位不清晰。一般我们所了解到王荆公,必先称其为政治家,然后才有文人之名——这与他自身的认知是相同的,与中国古代文人士子的认知也是相通的。

和名闻天下的大文豪比起来,士子们其实更看重的是自己在经国治事方面的成就。王安石的熙宁变法,天下震动,以失败告终,也成为历来政治观点向左的人向他泼污水的理由——但是无论如何攻击诋毁,王安石一心为朝廷,一心为百姓以及他的生活作风和诗文水平,都无法被抹黑。

因为自己的政治家身份,王安石对诗词的态度以二次罢相为节点,前后是不同的。在年轻的时候,积极投身官场和民调,其创作主要是做“不平鸣”,注重社会现实,而且轻看文辞修饰,直言“诗词,末技尔”。在罢相归隐之后,因为年龄的缘故,加上皇权对政治态度的反复让他心态逐渐平淡,不再复其推进新法时候的锐气,诗文内容开始以咏物言志为主,而文字修辞也开始注意平实下的精致,含蓄深沉,大巧若工,诗风直追盛唐。

也正因为如此,他晚期的“荆公体”在宋诗大转弯走向说理、议论的时候,反而独树一帜,传承盛唐特色,也因此成为宋诗中的最高峰。至于词牌,当他读到晏殊的闲情之作时,不禁皱眉:“一朝宰相,居然写这种调调?”因此即使偶尔为之,风格也和范仲淹的苍凉大气类似,在豪放创始人苏东坡面前亦不逊色。如曾详细讲过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就让苏轼击节称叹,是词牌史上婉约向豪放转身时期的一代名作。

所谓“诗言志,词调情”,虽然在王安石、苏轼时代已经开始了诗词合流,但“诗词各是一家”即使到了后来的周邦彦、李清照之时仍然是主流观点——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依旧可以这么认为。所以王安石的文学作品,诗词虽然都有,但是以诗为主,因为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士大夫,何况他走得更远,曾将诗文看作一种实现自己理想抱负的能力和工具。

他晚期作品直追盛唐,但毕竟只是追盛唐,所以读王安石的诗,“荆公体”虽好,也无法尘出李白、杜甫、王维等盛唐诸公,所以反而是他早期那些说理的作品,读起来更有特色,而且独树一帜,思辨能力超强,特别是他的“一曲明妃天下惊”。

在理学开始昌盛,思辨角度不断生发的北宋,王安石的诗风辛辣,观点独特,甚至是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人的思维水平。

很多人因为熙宁变法的激进性认为王荆公是穿越人物,其实读他的早期诗作,在结合当时柳永、晏殊、欧阳修这些人的文学思路,就会发现王安石确实是个具备现代意识的古人,甚至在政论方面,思维的发达超过同时期,同门路,同风格的范仲淹、苏东坡。

甚至有时候读多了王荆公作品,感觉苏轼的都不够看——固然才情千古,却缺乏政治视野的高度。

著名的《登飞来峰》咱们就不说了,就看看他的《明妃曲二首》。《明妃曲》是以王昭君为题材的咏古诗,是王安石早期诗歌水平的代表作品。

放到今天来说,年轻时的王安石就是个杠精,是个翻案文学的斗士。

这和当时的思想发展和文学潮流是相契合的。宋诗步入造景明理的诗学方向,是在唐诗极盛之后的不得已转型,抓住了新儒家理学的思考潮流,融合成为一种独有的宋代诗风——更何况还有专门的“理学诗”,即使不是理学诗,其它作品中的说理、议论、思考都是常态。宋人是思辨能力极强的,一方面理学发展起来,就是烧脑的学问;另一方面,宋代文学、史学的发展,大家关注人文历史,思考问题就深刻。

而整体诗风如此,又如何在大池塘中冒尖呢?这就需要独树一帜的思维能力,也就是质疑能力,说通俗一点就是“唱反调”、“翻案”。

遇到传统思维,你说东,我偏要说西,这就是爱动脑筋的宋人特点,也是杠精的特点。

为什么“一曲明妃天下惊”?因为王安石这两首作品出来之后,不仅将故事翻了个身,还起身跑得飞快,连爱好翻案、喜欢特立独行的宋朝文人都觉得受不了——步子迈大了,扯着了。

本来也是,就算是再开明,再善于思考,又如何能与现代穿越者拼思维?

我们以今天的思维水平去看王安石的这两首作品,就会觉得说得对啊,这正是我们现代人的思维啊。

明妃曲(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这是一首古体诗,四句一韵,分别押“四支”部、“二十五有”部、“五微”部以及入声字押韵(末四句)。而诗意的安排也是跟随转韵分为四个小节,前两个小节四联八句是叙述历史事实,昭君出塞的过程。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明妃当时初起程出行离别汉宫时,泪湿桃花春风面,鬓脚低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即便是姿容暗淡低头徘徊,却也让君王的感情难以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汉元帝回来就迁怒于为嫔妃们画像的画工,这样的美貌,生平罕见,居然没有如实画呈。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天仙般的气质从来是无法用画笔呈现的,画工毛延寿也算是死得冤枉。

后面几联则写明妃身在塞北的心境。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著尽汉宫衣。”

明妃心中凄楚,深知一别后再难归国,因为思乡穿遍了汉宫中带来的华丽衣裳。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万里寄语欲相问塞南家乡事,却总是只能等来年年往返的鸿雁。

这两联,写的是昭君在塞北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却总是落空。

最后两联写明妃终于等来了家人的消息,却更加无奈伤心。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娘家人终于来信了,说什么呢?说“好在毡城莫相忆”——你在塞北好好生活吧,不要想家啊。

“毡城”,就是蒙古包连缀而成,如城池一样。

连年孤身在塞北,等来的消息居然是说“不要想家”,明妃的心结如何顺畅?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这句话有两种理解,一般认为就是家书内容:“你不要伤悲,你看陈阿娇就算困守汉宫,依然有着长门之怨,和你现在流落塞北,只不过是南北地域之别罢了。

也可能是昭君收到家书的感叹,毕竟家书里用这种比喻来宽慰明妃,显得情商极低,当然也可能是封建社会中的无奈。

也有可能是明妃读到“好在毡城莫相忆”时的感叹——我并不是贪图深宫生活,我只是想念亲人啊。就好像金屋藏娇一样,黄金的楼堂馆舍,也不如亲人见一面心里舒坦。

这首诗实际上说的是家人(汉庭)的冷漠,为了安抚塞北政权,宁可牺牲自己的亲人。

我们要注意一点,像毛延寿之杀出自《西京杂记》,实际上是小说手笔。《明妃曲》所写的昭君出塞固然是历史事实,但是细节全都是诗人想象编造,这正是宋诗造景、造事说理的创作路径。

《明妃曲·其一》中翻案情绪并不高涨,只是批评了王昭君亲人的冷漠(暗喻朝廷政策),真正惊到当世文人的是其二,就作品细节来说,其二更生动,情感也更动人。

明妃曲(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其二》仍然是四句一韵,分别为“四支”部、“二十五有”部、“十二文”部。这种小节换韵、平仄韵相间的写法也让诗作起落有致,高低回环。

内容上来说,它并不是承接其一而来,感叹和切入角度有不同,得出的观点也更新颖,也因此更让人震动。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明妃当初嫁给胡人的时候,身边上百辆毡车上乘坐的都是胡人女子。

接新人的车队都是外族车,接亲的人都是外族人,衔接《其一》最后对亲人的怨。胡人风俗完全不同,嫁过去的日子好赖不知啊。这里看上去是写出塞的状况,实际上已经开始煽情——这种情状,不由不让人心酸,从而奠定了整诗的基调。

“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她多想找个人说话,但无处可说,只能将自己的心语寄托于琵琶声中。

这里的“含情欲语”,实际上是满怀乡情,想和送亲的娘家人说句心里话,可是到处都是接亲的外人,自己人找不见,只好弹起琵琶。

我把心里话说给琵琶吧,反正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无人诉说。这种凄凉,无以言表。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黄金杆拨挑动琴弦,弹出美妙的声音,仰望空中飞鸿飘零,胡人过来劝着胡酒。

明妃弹着琵琶,努力地消解内心的凄凉,偏偏代表着寒冷和孤单的飞鸿入眼,外族人又递来了“胡酒”。还没有离开国土,生活方式就已经改变了——处处细节都透露着不适和凄凉。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陪嫁同行侍女都跟着落泪啊,可是送亲的娘家人却回头了,不再遥望了。

也有理解为“随嫁的汉宫侍女暗中垂泪,行走在大漠上的返国者频频回首。”这当然也有可能,但是并不能因为薄情而引发明妃后面的感叹。

没有人诉说离别之情的孤苦,送亲之人的无情,才更适合王昭君的心情。

明妃面对这种情况,不由得感慨道:“汉恩自浅胡自深。”

“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汉朝之恩实在是浅薄啊,胡人之恩还要更深,人生的欢乐在于心与心相知。

而“人生乐在相知心”一句则似乎透露出明妃对汉家的彻底失望,逐渐与胡人言欢。

掀起轩然大波的正是这句“汉恩自浅胡自深”,这是直接对皇权、对朝廷政策的抨击。以前不管怎么写昭君想家、孤独、凄凉,都没有对汉代皇庭有任何指责,王安石则直接把“汉恩自浅胡恩深”写了出来,这是对和亲政策的批判,对皇家做法的抨击。

即便写的是明妃,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借古讽今。这是针对现实而作,是对当时宋朝岁币政策的讽刺,对边患议和的不满,对皇家无能的直接触及。

正因为附着上巨大的时事政治意义,这一首翻案诗才如此的不同,比其它同类咏古作品更有价值、更有意义。一时文坛震动,梅尧臣、欧阳修、曾巩、司马光纷纷写诗应和,却无一能出其之上。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可怜王昭君的青冢已经荒芜埋没,只有悲哀的乐曲流传至今。

最后一句回到现实,表明是一首咏古的诗,同时也暗示诗歌内容实有所指。

相对于王安石极负盛名的“荆公体”(半山体),他前期的作品别有可观。这两首《明妃曲》,从思想性、艺术性上几近完美,尤其表现了一个士大夫,一个古代知识分子对社会的关注,对政治的评价,其心可敬。

他晚期作品虽词简意精,情景相融,毕竟只是“小诗”。罢相赋闲后的王安石,估计受到的思想冲击比较大,性情突变导致诗风改变,却另辟蹊径,写就一手绝美的,更能得到大众认同的美妙诗篇——类盛唐,别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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