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

我说过,童年时,母亲的怀抱是属于弟弟的,我是窝在那个男人的体侧,靠着他的体温混过了一个个严冬。他手掌粗糙,掖被子的动作不及母亲温柔,但手臂从脸上擦过还是让我感受到了温暖在我脸上作了停留,并停留一生,成为我生命的底温。

七八岁时,他在外面,总是在过年前带回一些花花绿绿的票子,那时我贴在墙边看着他羞怯地笑,我和他之间似乎是有着距离的,只容相对,不容靠近。在近一年看不见他的身影的岁月里,我竟从来不敢说出一声对他的想念,我认为那是自作多情,他在外面不会想我的。我那么渺小笨拙,就连想念也需要资本,我这么想。

十五岁时,我偎在灯下捧读红楼。他走过来,怔怔地看我一下,然后走开。我收起红楼,摊开作业。我和他之间的交流已省略到只剩一个表情和动作,却又如此默契。但与生俱来的孤僻和倔强不仅让我背着他偷读了红楼等闲书,还误了许多读书的好时光。

有关我早恋的传言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弯传至家里,母亲义愤填膺,那个男人在家里来回踱步,呛人的烟一根接着一根,半日无语。池塘中心那根孤独而瘦弱的风中芦苇,我不知道是他还是我的化身,也许他和我一样都感到了寒冷。

我订婚他不在场,结婚也没遂他愿,我一意孤行地往前走,只把他当成我生命里一个蹩脚的配角。成年后方知他其实是一个把我紧紧拉着不忍放手的人,一放手,女儿便在风里,风里,那是一个未卜的前程。不知道当年他的心可曾天崩地陷,痛痛地撕裂过?

我结婚后,逢年过节携全家回去吃饭,饭毕,母女谈心,他满脸堆笑,成了默默收碗的人。临走,母亲送至门口叮咛,他只跟在母亲身后,憨憨地笑着送我出门。

我的孩子出生,并一天天长大。他把他抱在怀里,很别扭的姿势,像一个笨拙的孩子抓不住池塘里一条蹦跳的鱼。我想流泪,我终生不曾在他的怀里撒过一次娇,他哪里会带一个孩子!但是,还好,我的孩子替我夺回了我渴慕一生的怀抱。

老了,他离开了田地,也离开了手艺,做了他儿子店里的伙计。一张面孔去面对百样人群,受气是难免的,更尴尬的是他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混淆了伙计和店主的身份。我劝他:乡镇干部像你这年龄都退二线了,你也退退吧!可是我竟想不到他还能退哪里去呢?两鬓染霜,他已从青春健壮的舞台上退下;儿女出巢,他已从一个欢乐的大家庭的家主位子上退下。我们总是无心又残忍地逼他承认他老了,只合守一座老房子和一堆老戏。

看着他落寞而去的背影,忽然泪流满面:其实这些年,是自己欠他的太多太多。没有一种心酸能逃得掉,没有一种愧疚能绕得过去!总有一个夜晚,已逝的岁月卷土重来,在心上厚厚地覆盖,让你忍不住摸着胸口喊痛!总有一个夜晚你看清了自己的浅薄,任性,甚至残忍!红尘里的聚散早有定数,三十年父女,还能余下多少时日容我漠视,供我挥霍?

我懂事了,也懂得把多年的感受凝诸笔端,潜意识里似乎是想弥补年少时的忤逆,开门立户了却还想还他一个优秀的女儿。拙文获奖,我背着包从他眼里经过,只笑笑说出门,不忍心把这个喜讯在他的耳边轰然炸开。他终于知道他女儿偶有文字见报,有一天问我:农技员说在报上发文章很容易,是不是?我说:是不难,但也不容易!他笑了,胸脯挺了挺。

这几年,他常念叨着去祖籍地抄份家谱回来,并计划着续谱的事,他大概想把女儿写文字的事也写进他的历史里。但我悲哀地知道,在家谱文化里,嫁出去的女儿从此就成了某某氏,我纵是写再多的文字,也无法在新续的家谱上为他争得一个尊贵的称号和显赫的位置!我想,后世子孙看到的家谱,关于他,也许还是只有单薄苍白的一句。我和他,在家谱里,大约也只有前二十年简单地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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